阁楼的奶奶

阁楼的那扇门每天晚上都吱吱呀呀响个没完，那里住着我的奶奶，她得了麻风病，可爸爸没钱治她，就把她关在阁楼里，每天通过门洞送饭。

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奶奶不断地敲着房门，我以为是饭菜不够了，就又送进去了一份，透过门缝，能够隐约看到奶奶单薄的身板趴在门上，敲门声却依然没有停息。

爸爸被敲的烦了，冲着阁楼嚷道：“你个老不死的，能不能让老子消停的过个生日！”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隐隐的感觉有些不妙，便拉住微醺的父亲，“爸，要不你上去看看吧，我觉得奶奶可能……”

“死了最好，个老东西的成天吃我的住我的，就是个麻烦！”

话间，一声闷响传来，是头撞在地上的声音。

“奶奶这次，定时凶多吉少了。”我心想。

巨响之后的平静仿佛凝固了时间，我缓缓转过头和爸爸面面相觑。爸爸脸上全是惊骇和恐惧，他从口袋中摸索出钥匙，颤抖着手半天都无法插入钥匙孔……

啪嗒！

门自己打开了，我吓的感觉躲在老爸身后，却被提着衣领凶狠的拽到门前，“小崽子，进去看看是什么回事？”

我呜咽着将反驳吞回到肚子里，探身朝阁楼里，并没有想象中血溅满墙的场景，也没有奶奶的尸体。

奶奶人呢？刚刚那声巨响又是什么？

“死了没？”爸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僵硬的转过头，有些害怕：“奶……奶奶……不见了。”

“什么？”

爸爸一把拉开我，走进了阁楼：“不见了？怎么可能？这老不死的能上哪去？”

爸爸四处看了看，从门洞里递进来的饭菜还在地板上，横七竖八的箱子上都是薄薄的灰尘。

“还愣着干啥？快点找！”爸爸踢了一脚旁边的椅子，朝我吼道，我连忙和爸爸一起翻这不大的阁楼。

但是，还是没有找到奶奶。

“这老不死的，净给我添麻烦！”

爸爸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喘着粗气：“不过也好，不见了就不见了，省的整天心烦。”

我环顾着四周，确实，这里除了几个箱子，椅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确实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但是，奶奶她，究竟去哪了？

门一直是锁着的，钥匙也一直放在爸爸的身上，阁楼里只有一扇窗户，可是那个窗户连小孩子都爬不出去，更别提奶奶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风了，听着风在外面呼呼的吹着，我突然感觉脖子有点发凉。

“爸……我怕……”

“你个崽子！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奶奶她……”

“奶奶怎么了？怎么了？啊？我告诉你，你奶奶早就被你姑接走了，咱一直没见过你奶奶，知道没！”

“知……知道了。”

我缩了缩脖子。

“爸……”

“又怎么了？你能不能消停会？啊？”

“不是……爸……”我害怕的要哭出来：“我觉得这里有人盯着咱……”

“啥？”爸爸突然站起来。“你这崽子，别给我胡说八道！这里除了咱俩，哪有人盯着我们？”

“可是奶奶不是……”

“说什么！”爸爸打断我的话：“你奶奶早就被你姑接走了！明白不？家里一直就我们两个人！”

“可是，爸……我……”

“你说的你不明白么？你给我呆在这里反省！”

爸爸一把拉开我，走了出去，并将我锁在了阁楼里。

我害怕的大哭大叫，一直拍着门，求爸爸放我出去，可是爸爸不理我。听着爸爸走远的脚步声，我更加害怕。

我惊恐的看着阁楼里的一切，蜷缩在门板上，我能感觉到，这里一定有人，有人在看着我。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奶奶！

如是想着，高温的盛夏午后顿时如坠冰窖，我怪叫一声缩进了角落，背抵冰凉墙面目光扫视黑暗室内，似乎这样才让我觉得放松些，就在此时，饭桌上的收音机响了，沙哑音色播放出奶奶生前最喜欢的歌，绿岛小夜曲。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得我汗毛都立起来了。我咽了咽口水，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里飘呀飘。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吹开了你的窗帘……”

收音机像是受到了干扰一样，声音开始滋啦滋啦，随即我便感到脖子一凉，仿佛有人在我的耳后吹气一般，我吓得不敢回头……

此时我只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希望爸爸能把我放出来。但是，呆在这阴暗的阁楼里，我感觉时间就像停止了一般。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哭的时候，奶奶就会抚摸着我的头，慈祥的说：“男子汉大丈夫，眼泪不轻弹。”

想起奶奶，我的眼泪更加凶猛的涌了出来。

突然，我感到我的头很温暖，就像当初奶奶抚摸我的头一般。

此时，耳边好像传来了奶奶叫我的声音！

抬起头，映入眼中的依旧是杂乱无章的东西，但是，奶奶的声音还是在我耳边不断响着。

“奶奶！奶奶！奶奶！”我害怕的大声喊着。

“奶奶，你在哪？我知道你以前最疼我了，你出来好不好，奶奶……”

这阁楼里的温度似乎不如之前那样阴冷了。周围没有透风的地方，可我总觉得我的头顶的空气被什么东西带的飘忽不定似的到处乱窜.

“嘭！”

忽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我的身子一僵如同一座雕塑，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地上的一堆碎片。

“囝囝不怕，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这不知名的勇气就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我的身体，僵直的身子如同得到了释放，我缓缓的转过身看向发出声响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我的眼前并没有想象中的妖魔鬼怪，只有一本小小的笔记本躺在地上。

我疑惑地拾起笔记，但是双手触摸的不是灰尘，而是光滑的书皮，仿佛这本本子一直被它的主人反复摩挲。

翻开第一页，我看到了奶奶歪歪扭扭的小字：

2013年10月15日小雨

囝囝今天又教我写字了，我好开心，我决定试着写一篇日记。

我的鼻子一酸，生于守旧家庭的奶奶从小目不识丁，不论是在从前的家，还是如今的家，她都只是默默按照他人的思想卑微地活着。家里没有人尊敬她，就连我，一开始也只是为了显弄我比她有文化而已。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2013年12月10日晴

囝囝很喜欢我给她编的草人，他笑了，我好开心，我还有用。

2014年1月27日晴

今天是春节，虽然孩子们没有聚在一起，但是，我和囝囝和阿杰(我的爸爸)在一起吃饭不知道为什么，吃饭的时候我想哭，为什么呢？今天是个好日子呀。我也很开心的。

2014年3月2日阴天

囝囝今天很不高兴，为什么呢？我做错了吗？唉，我老不中用了，不能逗囝囝开心了。

一篇又一篇，奶奶的只言片语像潮水一般涌入我的大脑。我已经记不得我在哪里，我脑子里，全是奶奶做饭时额头沁出汗珠的劳累、我任性发脾气时她的落寞、她面对家人指责时的无助与痛苦。

抓着日记的手在微微颤抖，为什么，我没有真正的去走进奶奶的心呢？不知不觉中我已泪流满面，我第一次感受到，那颗隐藏在皱纹和苍老之下伤痕累累的奶奶的心。

越是深刻地感受到奶奶的痛苦，我越是无法伸出翻页的手，因为，我知道，后面会有什么。

我又无法抗拒自己的内心，为奶奶而自责的内心督促我不断的下翻日记，将我的罪赤裸裸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翻着翻着，我突然看到被珠笔的划痕所充满的一页，我可以看到几个可以勉强辨认的“痛”字，我知道，奶奶最大的痛苦，来临了。

从患有麻风病被关入楼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得知奶奶的状况。她是如何的消瘦和憔悴呢？

一连数页，全都是写了又涂掉的日记。我开始不知所措。

当我翻到最后，我看到了奶奶留下的最长的一篇文字：

囝囝，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段话，但是，奶奶还想再说些东西，不要嫌弃奶奶啰嗦。

奶奶小时候家里穷，时常没饭吃，所以奶奶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之后为了补贴家用，14岁就结婚了。

奶奶辛苦了一辈子，没得到别的什么东西，但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乖囝囝。囝囝，谢谢你老是陪奶奶玩又不嫌奶奶没用，奶奶看到你可爱的样子就感觉，我这辈子真是值啊，有这么一个好孙子。所以奶奶，一直都是开心的。

奶奶命贱，你不一样，你一定会长成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然后一辈子幸福快乐。

奶奶还有好多话想说，但是你爸爸已经等不及了，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病，也许不会回来，所以我希望在最后，你能相信，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奶奶永远保护你，爱你。

囝囝，奶奶真的，好爱你啊。

我在泪水中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再也无法抑制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不在意今天楼上的响声了，或者是不敢在意，奶奶，原来真的走了，但是她放不下我，她离不开我啊！

我记起小时候奶奶对我说：“幽灵啊，就是人死了之后变的，所以，大家都是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就比如奶奶，奶奶即使不在了，也会一直爱着囝囝，守护囝囝的。”

我哭得不能自已，原来，这就是生离死别。

这时候，我感觉一阵微风拂过我脸颊，轻柔的，好像奶奶的手，我转身大叫：“奶奶！”

奶奶没有回答我，灰尘布满的窗帘忽的打开，久违的阳光瞬间充满了这阴暗凄冷的屋子。掀起的尘絮在光中飞舞，盘旋。

我看不到，但是我知道，奶奶在对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