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秘情

风雪中的牛家村如一只静卧在黑夜里的猎狗，非常安静。

李大嘴站在屋前，听着附近的动静，除了被厚雪压断树枝的“噼啪”声，余下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没出息的！赶紧的，趁着没有人看见，把这晦气的扔了！”屋里传来女人彪悍的声音，有被刻意压低，像巫婆狠毒的咒骂，听在李大嘴的耳朵里有说不出的压抑和难受。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李大嘴的脸上，凝结了纠结，无奈，还有愧疚的神色。

悉索一阵后，女人从屋里拖出来一大团棉被，里面裹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门口处时女人松了手，站直身子啐骂了一声后就钻进了屋子里。

“要死啊？还不快去！”女人粗厉的声音传出来。

外面很冷，棉被周围都是洞，边缘焦黑像锯齿一样，李大嘴伸出手将棉被整个一团抱起来，又朝屋里看了看，然后神色黯然地走进雪地，向屋后山爬去。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抬脚踩上去便能没进膝盖，深夜里的大山格外有些森冷。

李大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爬，累了就抱着棉被团坐在树边休息，不久之后，身后的牛家村便隐没在视线里，山林越来越深。

耳边“呼呼”刮着风声，李大嘴突然无声哭起来，冰凉的泪水落到棉被上，让他触动地想起很多事情。

小时候，父亲与村民们起争执，与村里人断绝了来往，将屋子搭在这村尾的山腰处，父亲死后，母亲苦苦哀求村长，给年近三十的他说了亲。

女人很漂亮，是邻村的寡妇，无儿无女到他家，第二年便生了儿子，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端茶递水伺候，女人性子被惯出来，开始对母亲不是打就是骂。

就算他想要训斥女人，母亲也会害怕媳妇对他有意见，忍着委屈拉着他说，不要生气。

直到母亲晕倒，他才从大夫那里知道，母亲已经得了癌症，就算是这样，女人还叫嚷着要她起床做饭，最终母亲体力不支，瘫在了床上。

可是每当他干完活回家，母亲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苦苦撑着不让他担心......

这一幕幕往事像是在眼前，李大嘴眼泪汹涌地流出来，看着棉被里露出的半截白发，心里在发颤，这可是他的母亲呀，作为儿子的他，却要在女人的威吓下，要将她抛弃在深山的雪地里冻死。

可如果不这样做，昂贵的吃药费，嗷嗷待哺的儿子，还有整个家庭的重担......李大嘴心中纠结难忍，每走一步，心里便挣扎着痛一分。

但是，他的脚步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山路有些崎岖，李大嘴脚下一滑，连人带着棉被朝山下滚去，“咚”地一声，掉进了一处深沟里。

沟里有很厚的积雪，李大嘴瘫软地摔在里面，母亲从棉被团里跌出来，躺在了雪地上，他知道她晚上吃药后会睡得很沉，却没有想到是这么沉，他重新给她裹起棉被。

感觉脑后有些凉意，李大嘴摸了下，手掌上沾满了浓稠的液体，放到鼻子下面，弥散出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李大嘴闻着只觉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是压抑的漆黑一片，李大嘴的意识游走在寂静黑暗的边缘。

没有任何目的走着，前方开始逐渐有了光亮，他听到了熟悉的嬉闹声，于是缓慢地睁开眼睛。

远方是高低不一的山峰，附近是几处农家院子，蜿蜒的小路纵横交错，李大嘴想起来，这里是多年前的牛家村。

向前走近了几步，有几个小孩子正抓着地上的泥巴，朝一个矮瘦的小个子身上扔，他全身布满脏污，可怜兮兮地憋红了眼圈，站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们这些小不要脸的，滚，滚！”一个年轻却头发花白的女人从旁边屋里跑出来，护着小个子。

“儿呀，跟妈进屋，妈烙饼子给你吃，走哎。”女人小声哄着，牵着小个子的手朝屋里走。

小个子的腿有些异常，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进屋有些吃力。

可不大一会儿，小个子从屋里一颠一颠地跑了出来，手里抓着一大张烙饼，撕扯了好几份，递给了刚刚欺负他的几个小孩，自己则留了一小块。

小孩们狼吞虎咽地吃完烙饼，小个子脸上笑开了花儿，正准备吃自己手上剩下的，突然“啪”地一声，一坨泥巴打在他的脸上，周围立马传来嬉笑声：

“李瘸子，李瘸子，一个腿儿短，一个腿儿长啊......”

“牛家村，来了个铁拐李，啥也不会就吃饼......”

“瘸子长大以后娶不了媳妇咯！”......

小个子开始是委屈地憋着，直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装不住了，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人听到哭声，张慌地从屋子里冲出来，拿着扫把漫天的挥舞，一个小孩子被扫到地上，也跟着哭起来，孩子们的父母接二连三都跟着跑出来，一时间争吵唾骂声不断。

李大嘴看到这一幕，泪眼婆娑，心里有些不忍。

他知道，接下来小个子会在争吵推搡中被推到一块石头上，尖锐的石头划开了他的嘴，鲜血淋漓，他父亲动怒打了人，从此跟村子里的人断绝来往，搬到了村尾处的山腰上。

尘封在内心多年的记忆突然被打开，李大嘴心里有些惶惑和难堪，鼻腔中阵阵酸楚，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不知道在村子里又走了多久，天空渐渐暗下来，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拿着铁链的黑袍人，浑身笼罩着一团黑气，对着李大嘴说：“牛家村李大嘴，你的时辰已经到了，跟我走吧！”

心里一惊，李大嘴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在深山雪沟里，难道说已经死了吗？不行，家里儿子还小，媳妇什么都不会，拿什么养活他？自己现在还不能死！

李大嘴拔腿就向旁边跑去，黑袍人拖着铁链，在后面紧追不舍。

眼见就要被追上，突然一个苍老急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儿呀，快跑，快跑呀！”

李大嘴惊慌地转过头，只见满头银发的母亲死死地拽着黑袍人的袍子，干瘦的身躯被拖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方向。

“妈——”李大嘴哭喊出来，脚似乎是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老人满头的银发在风中飘荡了几下，神情似乎有些呆怔，最后面露微笑，缓缓吐出两个字，快跑......

天空不知道何时已经开始下雪，风也疯狂地刮了起来，李大嘴看着风雪中矮小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转身向村尾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李大嘴终于跑累了，他瘫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开始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儿后，猛地站起来疯狂地向回跑去。

他想起来小时候，在刚刚的村子里，瘦小的母亲护着他挥舞扫把的勇敢......

想起来娶女人之后，母亲蹒跚着步子在灶台前做饭的小心翼翼......

他还想起来，父亲临死时，让他照顾身体不好的母亲，母亲当时流的泪水......

悔恨，深深的内疚，心痛，所有的情绪一起袭来，揪住李大嘴的心脏，开始一片片裂开......

这么多年，他一直站在母亲的身后，自私地接受着她的保护与付出，却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是多么不易，李大嘴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孝。

风雪交加，呼啸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尖锐刀割，远远地，李大嘴看见在雪地里两个黑色的人影，一个是黑袍人，一个是则是倒地昏迷的母亲。

“扑通”一声！

李大嘴重重地跪在地上。

“想好了？”黑袍人沙哑着声音问道，他的身体笼罩在黑色雾气之中，看不清脸孔。

“我跟你走，求你放过我母亲，这么多年，是我没有尽儿子的义务，是我对不起她......”看着倒在雪地里的母亲，李大嘴心痛地擦干眼泪，坚定地抬头闭上眼，等待即将而来的未知......

等了许久，李大嘴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疼痛，他睁开眼睛，只见黑袍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位老者，穿着一身银袍，头顶羽冠，右手握着一根法杖，正抚摸着胡须看着他。

“你，你是？”李大嘴一时张皇地不知如何开口。

“老朽乃牛家村山灵，二十年前，一位妇人在这后山山神庙祈祷，若儿子的腿疾能够痊愈，愿意向山灵献出十年阳寿，这妇人在庙前跪了七天七夜，看着可怜我便允诺了这事。”老者停下来看着李大嘴，一脸深意。

“原来，我小时候的腿疾痊愈，是母亲用十年阳寿换来的......”李大嘴低下头喃喃说道，泪如泉涌。

“今日是契约兑现之日，却碰上你将身生母亲抛弃荒野之事，我将她带入幻境，想让她看看你的本心，在这之后，我本欲带你入暗黑地狱，可幻境中你母亲见你幡然醒悟，又苦苦哀求于我。”

“可怜天下为人父母之心，也罢了，念你心地本善，一时迷了心性，我便再给你一个恪尽孝道的机会！”老者轻叹一口气，法杖一挥，一缕金光蹿进了李大嘴母亲的身体里。

“十年阳寿，我也还给她罢，人间事因果轮回，爱欲嗔痴亦争朝夕，万望你好好珍惜！”老者说完，身体立刻幻化成一团彩色的光，消散在幻境的天空里。

不一会儿，天空渐渐塌陷，周围的村庄，还有山林小路也渐渐变得模糊，远处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席卷而来，李大嘴抱起身边的母亲，弯下腰用身子护着，缓缓地闭上眼睛......

“你的腿疾也一并还给你，若你真心待你母亲，尽十年的孝道，腿疾自然便好......”

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远，李大嘴睁开眼，周围依然是雪白的一片，山林在黑暗里矗立着，一动不动，偶尔传来树丫被积雪压断的“噼啪”声。

他轻缓地抱起棉被团，抓住旁边的一根树桩，慢慢地爬上了山坡，看着怀里的团被，他哽咽着声音说道：“妈，我带你回家，以后好好养你。”

棉被团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良久之后，接着传出压抑不住的低低呜咽声。

深山不远处的牛家村已经有鸡在晨鸣，崎岖的山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怀里似乎抱着一团珍宝，小心地朝着牛家村的方向走去......

而在山林的更深处，一位手握法杖的银袍老者，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