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农民工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他的。

那时我正路过一个建筑工地，还没走多远就听见一声很大的“砰”的声音。

好奇心使我拐过头凑了过去，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头，我看到了他——一个浑身鲜血，眼神无措的男人。

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是另外一个他，准确的说作为一个灵魂的他的尸体。

是的，他死了。估计是从高处掉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地面上到处都是暗红色的鲜血，触目惊心。

旁边一个看起来像工地头头的人拿起了电话，似乎在给工地老板打电话，挂断之后又拨给了他的家人。

我惊讶的看到他转身就毫不留恋的离开了。这很稀奇，毕竟很多人死了之后都会不甘心的守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希望还能再见到家人一面。

也许就是这份好奇心，使我下意识的跟了上去。

他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或者说根本没有往后看过一次。

他在无意识的游荡，许多人从他的身体穿过去穿过来，他没有一次回避。

要知道道，作为一个灵魂，被阳气重的人穿过灵魂可是比被撕裂还要痛苦。

他游荡了很久，我也跟了他很久。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从前，也忘记了自己想干嘛。而我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想干嘛，只是下意识的跟着他。

后来，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呆滞的眼睛看向了繁华的街角。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台阶上的小姑娘。小姑娘似乎迷路了，小手揉着眼睛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我仿佛听到了他喃喃自语的声音。

“家？对，回家！”他似乎脑子突然清醒了过来，转身透过我，看向了没有尽头的远方。

我想，那里应该有他的家。

他开始迈开脚步，往回走。

我依旧跟在他的身后，他的脚步不再漫无目的，不在虚浮，而是充满了力量。他的眼睛有了焦距，一直凝视着前方。

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春天还是冬季，他的步伐从未停止。

我依旧跟着他，漫无目的，却又似乎拥有着什么目的。

终于，他走到了一个山头上停了下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条悠然流淌的小河，那条小河似乎是一条银带，镶嵌在一块无暇的绿宝石上。

他慢慢的走在河边的小道上，远处有高耸的青山，无暇的绿水，孩童的嬉笑，耕牛的咩叫。

这一切是这么的安逸，让人忍不住叹息，我看到他的眼泪悄然的落了下来。

他顺着那条路到达一间散发着橘黄灯光的院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我跟着他进了院门，停在了门口。

屋子里，一个带着温柔笑意的女人和小小乖巧的女孩正在灯光下吃着晚饭，我想那应该是他的妻子女儿。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散发着热气的鸡蛋汤。

女人见到，起身接过男人手里的汤，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我下意识的看向他，以为他会愤怒，会发火，会变成恶鬼杀死抢走他妻子的男人。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的看着，眼里含着眼泪。

他又转身走了出去，望着天空闪耀着的星星。

“你知道吗，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打工者，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有的只是一身的力气。”他看着天空，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我听。

我沉默，安静的倾听着。

“对于那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我就像一根野草一样，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只能到工地里靠搬砖挣钱。我不喜欢那个城市，在那里，我只能感到充斥着灰尘的空气，听到搅拌机永远也停不下来的轰隆隆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

“你知道被当做异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我知道。

那次我做地铁，听到一个跟我女儿一样大的女孩子跟她妈妈说：‘妈妈，那个叔叔好脏’

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一脸嫌弃的刻意跟我拉开距离，他们的眼光就像在说‘就你，也配做在干净的椅子上？'"他露出自嘲的微笑。

“整整三十站！一个多小时，我都是蹲在地铁门边度过的！地铁上到处都是空位子，但是我不敢坐啊！我不想看到他们讥讽的眼神！”他激动的说

“那一刻我好想回家，好想逃离那个地方。但是我忍住了。为什么？因为我有妻子！我有女儿！我要让我的女儿过上好日子，不要像他爸一样跟个孬种一样活着！”

“我不能后退，我只能拼，为了我的妻子，为了我的女儿！”他激动的说。

“有一次，我没撑住，晕倒了。车子从上面滑了下来，又把我给压醒了。我的大腿淤青一片。撕心裂肺的痛啊，但是我不能休息，因为我不能倒下。”

“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坚持下去。”

“其实从楼上掉下来的瞬间，我是很开心的。解脱了，终于解脱了，终于解脱了阿....”

“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的死，我的妻子和女儿会过上好日子，他们会得到一笔赔偿金，女儿可以用赔偿金上上最好的学校，也许他们会痛苦一会，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忘记我，妻子会找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你看，我猜对了吧。”男人笑着说，只是笑的比哭还难看。

我沉默，除了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谢你，愿意听我的故事。我想我该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了。”他微笑着说，身体变的透明。

一阵风吹过，他的身体化作了幽蓝色的萤火虫散落在他心心念念的家乡。

我呆呆的走回了他昔日的家里，他的妻子刚洗好碗回到卧室，卧室里他的黑白照安静的放在床头。

女孩子在卧室里抱着他的照片细声细气的说话。

“爸爸，我今年十岁了，学校老师都夸我很聪明，你在学校过的好吗，妈妈和我过的都很好，妈妈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我想，男人是幸福的。即使他已经死去，即使他已经消失，他依旧存在于他的亲人心里。

而我......

我望向了远方......

我想，我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