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龙井下

牛二的婆娘一早死了，只留下个小小子，整日上蹿下跳。牛二倒是想给孩子找个后娘，可惜这穷乡僻壤的，自己又身无长物，哪有愿意跟自己吃苦的呢？

于是，牛二又当爹又当妈的照顾孩子。这孩子就是个皮猴子，一会儿看不见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这天，牛二种地回家，发现那瓜娃子不知又跑到哪里胡混去了，连门都没锁，饭都没做。牛二骂了两句，只得进了伙房。直到晚上，孩子还没回来，牛二才真的急了。

牛二四处去找，这一回才真的是到处都没有踪影。可是这牛家村，丁点大的小地方，他能跑哪儿去呢？

隔壁的小丫看牛二急成这样，怯生生的开了口：“二叔，我……下午，我看见铁蛋儿去大口井那里了。”

牛二一听，二话不说就往大口井跑去。

大口井是一口古井，牛二的爷爷说，他的爷爷活着的的时候就有了。

大口井不仅比普通的井大很多，主要是，它的里面绑着七八条铁链子，沿着井壁直直的向下，一眼望不到底。稍有不慎，就再也上不来了。

村长张罗着，大家伙儿抬了块大石头把它封住了。只是前两天，不知咋的，井上的石头碎了，落进了井里，连动静都听不见。

没有人知道那口井多深，通向哪里。

月亮隐在云层里，一到晚上，这里黑漆漆的，连树都看不清。牛二晃动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大口井走去。

树上的猫头鹰，两只眼睛明亮的，直勾勾的，不知在想什么。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叫声瘆人。

穿过狭窄的土道，一口巨大的井出现了。

石头做的井沿，不知历经了多少风吹日晒，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纹。八条铁链锈迹斑斑，顺井壁往下延伸。

“铁蛋儿，铁蛋儿，你个小兔崽子，还不快给老子出来。老子打不死你！”牛二心中发慌，声音颤抖。

从小生活的地方，只有这里最奇怪。老人说，曾经听到里面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牛叫。

“呜呜……”

哭泣的声音从井里传来，牛二赶忙拿手电筒往里照，那小兔崽子果然在里面，两只手正死死的扒着铁链儿，不知吊了多长时间了。

牛二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也不在说狠话了，只叫孩子抓住自己的手，赶紧上来。

这井在这里这么多年，没人敢动，邪性极了。还好铁蛋儿离井口的位置不远，牛二堪堪能摸到他的头。

铁蛋儿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牛二，力气大的惊人，差点儿把牛二拉进去。

“别害怕，抓住我。”不善言辞的牛二，这一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当孩子的另一只手也抓住牛二的时候，牛二一用劲儿，竟觉得如此之沉，以至于铁蛋儿纹丝儿未动。

“你也用劲儿上来呀！”牛二急出了汗。

铁蛋儿哭的更厉害了，“爹，爹，有人拽着我的腿呀！”

牛二心里“咯噔”一下，脊背直冒凉气。

“爹，我……我对不起你……”

牛二还没反应过来啥意思，铁蛋儿猛的松开了手，十三岁的孩子飞速的向井下坠落，而那口井正张着黑洞洞的嘴，不知何时会突然闭上咀嚼。

牛二登时眼睛就红了，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希冀，而现在这口井把他的理智吞了进去。牛二把手电筒别在腰间，顺着铁链子向下爬去。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了，井里却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牛二只觉得血都冲进了脑子，每一秒都在想，到下面把孩子带回来。即使是尸体，也要带上来好好安葬。

越向下，井就变得越大，牛二已经看不到旁边的铁链子了。就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在漆黑的世界。

牛二心里很是不安，井里安静的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每隔一段，井壁上就会出现一个铁框，把链子固定在里面。

牛二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天亮没亮，他的手已经血肉模糊了，蹭的铁链子上到处都是。

牛二觉得双手生疼，几乎要握不住了。牛二又饿又累，甚至有些绝望了，想着掉下去摔死得了。但一想到铁蛋儿，似乎瞬间有了力气。

牛二还在向下爬，下面依旧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牛二想着，是不是下面通向地府？

牛二早就没了时间的概念，终于，他还是抓不住锁链，向下坠去。

风从两侧的耳朵略过，“呼呼”的声音持续不断。

牛二不知道自己落了多久，不知道这井有多深，只是突然停止的时候，居然觉得自己落在了一个温凉的，柔软的地方。

手电筒早就没电了，牛二什么也看不清。

“人类，你下来干什么？”沙哑的声音震耳欲聋。

牛二惊恐的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我身上。”那个声音响起。

“我……我找我儿子。”

“哦，那个小家伙啊，在这儿。”

“爹，爹。”牛二只感觉铁蛋儿抱住了他。

牛二抿住嘴，生怕下一秒就哭出声来。

“你个小兔崽子，乱跑，我让你乱跑。”牛二锤了铁蛋儿两下，就下不去手了。

“神仙啊，谢谢，谢谢您……”牛二拽着铁蛋儿跪着就要磕头，却觉得一股力量阻止了他。

“我不是神仙，你不必谢我。我可以送你们上去，但是你要帮我办一件事情。”

“好，好，您说。”

“你上去以后，把正南方向的那条铁链子向上抽，一直抽到头。明白吗？如果你做不到……”

“一定，一定做到！”

“我怎么能确定你不会骗我？这样吧，我把这小子的灵魂取走，等你把链子全都拉上去，我就放他回去。”

牛二醒来的时候，在大口井旁边，铁蛋儿也在。

牛二舒了口气，冲着大口井跪拜起来，嘴里念叨着，感谢神仙显灵什么的。然后，牛二叫醒了铁蛋儿，铁蛋儿呆愣愣的，没了以前的机灵劲儿。

“饿了吗？爹给你做饭。”牛二泪流满面，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牛二擦擦眼泪，拉着铁蛋儿向家里走去。

他们这一回去，村儿里的人都来问，问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见人影？还以为他们掉进大口井了呢。

村长还特意挨家挨户的提醒，不要去大口井，又在井上封上了石头。

牛二顾左右而言他，含糊过去了。铁蛋儿异常安静，呆呆的坐着，一动不动。

牛二开始他的大工程了。他白天不敢去，怕被人看出来，只能晚上去拉铁链子。没想到，在上面拉铁链子居然很是轻松，一晚的功夫就拉出了几十米长。

可是，那链子无穷无尽，牛二甚至不确定自己在死之前能不能把链子全拉出来。

一个月后，牛二拉出的铁链子堆满了空地，大口井“咕噜咕噜”作响，黑水顺着链子向上涌，恶臭恶臭的气味儿传遍了全村。

村长带着十几个庄稼汉过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

牛二像疯了一样把锁链往上拽，眼睛红的满是血丝，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一定做到”、“说话算话”啥的，像是魔怔了。

“你这是干啥呀？”村长去拽牛二的袖子，却被牛二一把推开。

旁边的人看不下去，纷纷去拉牛二。没想到，牛二的力气大极了，八个人才把他拉住。

村长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指挥着其他人把铁链子放回去，然后去村儿里把石碾子抬过来，盖上。

井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牛叫，但谁都知道，那一定不是牛。

牛二疯狂的大喊着，让他们住手，可是没有人听他的，铁链被一股脑扔了回去。碾子盖上的时候，牛二彻底疯了，一把推开抓着他的人，就要向井边跑去。

“铁蛋儿，我要救铁蛋儿！”

村长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哪里来的铁蛋儿？我看你是真魔怔了！你忘了，铁蛋儿之前就摔死在后丘了，他的坟还在那呢！”

“胡说八道！我把他从井里救出来了，他跟着我回家了，现在我要把他的灵魂也救回来……”

“你自己看看你救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村长一挥手，把一块儿巨大的骨头扔在了地上。那骨头坑坑洼洼的，看起来十分肮脏，在冰凉的夜里显得尤其瘆人。

“不是……不是的……”

牛二捂着头，倒退两步，村长的话狠狠刺进了他的心里。

从此以后，牛二就变得疯疯癫癫，逮着人就说自己在大口井里被神仙救了的故事，趁人不注意就想往大口井那里跑。

村里开了会，决定把牛二绑起来，每天给他喂吃的。饶这样，还是没看住。所有人都低估了一个想救孩子的父亲，面对最后一点希望时，那种疯狂。

牛二挣脱了绳子，趁着夜色逃了。

他逃到了大口井的附近，跪拜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黑暗让他满身伤痕，不知名的动物在不远处猫着，盯着他瞅。

牛二想推开碾子，奈何这一回村儿里下了血本儿，请了城里的师傅，在石碾子上用水泥又封了好几圈儿，没有一丝缝隙。

没人知道牛二到底去了哪里，全村儿都出动了，他却毫无踪影。大口井那里依旧严丝儿合缝，连只老鼠都进不去。

也没人知道牛二说的，他进去了井里，遇见神仙是真是假。直到又三年过去了，大口井上的水泥也没能坚持到第四年。

幽深的井口重见天日。

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男人拼命的向上拽链子。铁链子“哗啦啦”的响着，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了。

一年后，黑水已经漫出井沿，咕嘟咕嘟的冒着泡，一接触地面，翠绿的小草就枯萎了，恶臭在蔓延。

两年后，大地震动起来，急促的吼叫声越来越大，像是有一个庞然大物扭动着身体，想要破土而出。

牛二心里感觉害怕了。可是过久的脱离人群，让他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为什么村子里没人来阻止自己呢？

三年后，牛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没喝了，瘦成了皮包骨，居然还没死去。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铁链子到了尽头，他看见黑水淹了村子，那黑水滚烫滚烫的，里面不知道藏了些什么。

村子里的人惊恐的叫喊、哭泣，却挡不住被融化的命运。

牛二在晕过去之前，一直在想，如果这时候铁蛋儿回来了，还有意义吗？自己为了孩子，自私的、不为人同意的向上拉铁链子，值得吗？

可是，牛二没有时间去想了。因为他早在挣脱绳子，跑向大口井的时候就死了，被野狼吃了个干净。

村儿里的人给他在大口井附近修了座坟，将他和儿子合葬。

可是牛二终究没完成那个要把铁链子拉到头的约定，所以，他的灵魂就永远困在了疯狂拉铁链子，淹没全村的恐惧当中。

大口井像极了传说中的锁龙井，我时常在想，锁龙井下面锁的真的是龙吗？也许只是人们无尽的欲望和黑暗，那是我们谁也不敢触碰的，能毁灭一切的源头。

逝者已矣，莫要活在过去不肯放手，想想身边的人吧。不因为你自己的放不下，以致伤了周围那些同样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