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身塑人

陌陌在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妥，它还有身体被毁时候的记忆，所以很快就意识到如今这副身体并不是她的。

陌陌是一只鲛人，千年鲛人，却没能熬过人祸，在最接近成仙、也是最虚弱的时候被人抓到，剥皮抽骨，剜心夺目，余下的肉身还被熬成油脂，说是为帝王陵墓里的长明灯做灯油。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陌陌将元神封在自己的心脏中，虽然这样做可能并没有任何意义。

事实证明，她的坚持还是有用的，因为再次醒来以后她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体，拥有双腿却是被泥捏成的身体。

僵硬地转了转脑袋，陌陌愣愣地望着泥塑的双腿，有些恍然。

最初是为了什么开始修炼的呢？似乎是成仙。可是成仙又有什么好处呢？大抵就是能拥有一双能够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吧。如今她被迫毁了千年道行，却阴差阳错地拥有了双腿，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如意，你终于舍得醒来了。”

男人不过二十几岁左右的模样，一袭白色衣衫，伴着阳光进来的时候，恍若仙人。陌陌没有见过神仙，但她觉着神仙大抵就是这副模样了，一尘不染，眸光温柔。

只是男人为什么会喊自己如意呢？陌陌不明白，但长期以来的生存经历告诉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说话的时候就不要妄言，毕竟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她的沉默是对的，因为紧接着她就从男人嘴里听到了原因，以及自己拥有一副泥人身体的经过。

男人叫做苏锦秦，是人间的有名的富商，偏偏又生就了一副俊俏的面貌，可不是惹得女子纷纷丢手帕，恨不得立马就夺了这有财有貌的男人作夫君。

然而锦秦对于女子的示好从来都是不理不睬，倒不是他眼界多么高，要求多么苛刻，实在是家里人从小就给他订下了娃娃亲，苏家又是世代的一夫一妻制，哪里容得他在外面放肆！

苏家长辈怕他贪恋外面的繁花，甚至明言若是锦秦不认这门亲，或是娶了妾室，家产便是充公也不留给他！

好在锦秦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长到二十岁也一直遵循着当时的诺言，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这一生都无法找到挚爱，随了家里的意思娶下如意也不错，一辈子那么短，没必要斤斤计较。

如意就是苏家父母给他订下的娃娃亲，据说两人小时候还见过面，只是年龄太小，谁也记不得谁。

苏家长辈商量着待到锦秦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将如意迎进来，刚好来个双喜临门，也算是一件乐事。

万万没想到，成亲当日居然遇上了山贼来打家劫舍！更让锦秦无法释怀的是，他对自己的新娘一见钟情，却又亲眼看到对方因为救他丧命于山贼的刀下！

怎么可能忘记！身着大红嫁衣的如意毅然决然地挡在自己面前，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他的苟且偷生！

有钱使得鬼推磨，锦秦耗尽家财，终于找来了个能人术士，说是可以用泥土捏制如意的身体，再挖来有千年道行的妖丹作为心脏，待到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泥身会变作人身，如意的魂魄也会被相同的面貌引来，以全新的身体存活在人间。

陌陌沉默地听完了锦秦的话，突然开始羡慕那个叫做如意的女子。

她活了上千年，从来没有人为了她做些什么。她一个人修炼，一个人居住，一个人看日升日落，几乎都要忘记时间的变化了。虽然拥有千年的寿命，却始终沉浸在孤独的情绪中，无法逃离。

七七四十九日其实很快，不过是她一次冥想的半数时间，但就在这短短的几十日中，她听到了锦秦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听到了他的当日后悔与难过，到了最后几日还掺杂些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不过，都是对于另外一个人的。

第四十九日的时候，陌陌见到了如意的魂魄。

还是穿着大红色的嫁衣，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或者说是自己同她一模一样的身体。

如意死去了太久，已经不太记得人间的种种了，只是单纯地因为那相同的面貌而好奇。

“原来你就是如意。”

陌陌微微笑着，也从身体中游离出来，和如意的魂魄面对面地站着，像是某种仪式前的对视，诡异至极。

泥身已经被皮肉包裹得差不多了，除却一双眼睛还有些混浊，再没有什么地方与人类不同。

陌陌看着自己的心脏缓慢而有力地在那身体中跳动，突然很想毁了面前的如意，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霸占这具身体，以人类的形态存活在这世间，享受来自于锦秦的温柔。

锦秦！

对了，锦秦要的是如意啊，是完完全全的如意啊，而不是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鲛人。

她其实懂得的，人妖终究殊途，不能过于贪婪。只是偶尔地，她总能记起十几年前曾经保护过她的小男孩，穿着一袭白衫，英勇的挡在她的前面。

“鲛人又如何？你们谁亲眼见过她害人了吗？不过是贪图她的价值，偏要说什么仁义道德！这样，你们放了她，到苏家去领二十两银子，算作补偿罢！”

男孩谨慎地带着家丁守在潭水边，确定人们走远后这才放心离开，陌陌听到家丁叫他‘锦秦少爷’。

一报还一报吧。陌陌叹了口气，没有阻止如意的魂魄侵入那泥身，她甚至已经没有能力取下自己的心脏，只能看它在那身体里跳动。

她也曾想过。

如果锦秦知道他取来的妖丹就是十几年前那个鲛人的，会不会有那么丝毫的犹豫？如果他知道那妖丹并非没有意识，而是包裹着另外一个人的灵魂，会不会放弃让如意回来？

应该不会的吧。也或许有那么点儿可能，但是陌陌始终什么也没有说，不是怕自己知道结果后会难过，而是不想他挣扎、为难。

待如意的魂魄与泥身完全契合的时候，陌陌看到了锦秦惊喜的笑容。

“真好。”

陌陌也缓缓地勾出一抹笑容，逐渐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