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鸟

天色已近黄昏。

书生背着书篓，行尸走肉般摇晃在不见人影的山野中，偶尔停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却是我杜宇轻信于人了。明知道表哥妒忌我胸有成竹，还千恩万谢地谢了他送的领路人。这下倒好，走了岔路不说，竟是连回去的路也分辨不到，真真是愚蠢至极！”

书生暗暗自嘲，苦笑着卸下书篓又，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依傍着，随手拔了些认识的野草打算用来果腹。

“行不得也呐～哥哥～不如归去啊～哥哥～”

猛然听闻这般凄厉的叫声，书生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警惕地向四周观望。

不远处，浑身漆黑的鸟儿不断地扑棱着翅膀，却并不飞走，只静静地盯着书生的方向。

又是这只杜宇鸟！

书生大惊，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冷汗涔涔，却不敢再看过去。

是困在山里的第三天发现这只杜宇鸟的。本想着与自己名字相同，如此困境相遇也算是有缘，就经常将食物和水分予它，能结个伴儿总是好的。

只是食物有限，前路却像裹了雾气似的看不清楚，怕是难有尽头。

困在山里已近半月。

眼看考试的期限就要到了，书生终于害怕起来，步伐也愈发急促……

“行不得也呐～哥哥～不如归去啊～哥哥～”

杜宇鸟示威般地继续啼叫，那声音像是有灵性般，打着旋儿往人耳朵里钻。

越来越近了！

书生终于崩溃，也顾不得地上的书篓，撑起身子就往反方向跑去。奈何山路崎岖，不过前进了几步，竟是被杂草缠了个结实。

“哥哥～哥哥～”

那叫声竟像是在耳旁响起！

书生终于抵不住恐惧，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昏死过去。

十年前。

众人皆知，香椿城里经商的杜家育有一子，唤作杜宇。

这少年可是了不得，无人教授却能做文章，那文采更是连举人老爷都点头赞叹。久而久之，人人都道这杜家福星高照，这次怕是要出一个状元了。

只是人们并不知晓，杜家还有一子，只是天生痴傻，并无所长，生怕辱了长兄的声誉，养到七岁竟还未取名！

“百家姓也不会吗？”

少年皱紧了眉头，见自家弟弟还是傻笑，终于扔了书本，扬长而去。

“阿爹，我不要痴儿做弟弟！”

少年跑进杜老爷的书房，语气怨怼，行动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宇儿乖，不要就不要吧。你瞧瞧这香椿城里有谁知晓他的存在，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痴儿，和他置什么气！”

杜老爷竟是动手端了桌上的茶盏过去，一边出言宽慰，一边讨好地笑着。

世人重文轻商，杜老爷便是有万贯家财，也不过比普通百姓少挨了些白眼。可自打杜宇的才名传出去以后，香椿城中大儒之人纷纷递了拜帖，言辞间的恭维几乎溺毙了这个向来自我轻贱的商人。从此，对于给他带来这一切的大儿子更是言听计从。

同样的话杜宇已经听过百遍，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

“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莫不是爹爹打算等我中了状元，叫人人都笑我有个痴傻的弟弟才好？”

杜宇怒气冲冲地摔了茶盏，也不等杜老爷答话，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直嚷着要绝食。

正是寒冬腊月间，杜老爷便是再偏颇，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是大儿子已经发话，总不能明面上过不去，就找了府里最偏僻的房间，只留下个老头儿照顾着，打算到了春暖时候再做打算。

谁都没想到，这痴儿竟是跑了！

“哥哥～哥哥～”

小小的孩童穿着灰色的棉袄，一边“哥哥”地唤着，一边往雪地里印着脚印。

有进山的药农碰见了，见他衣着不俗，还以为是跟着大人游玩的少爷，并不觉得奇怪。

当然，也有好事者上前逗乐。

“孩子，你是谁呀？”

少年不住地朝手心哈着热气，听到别人的问话，也只是歪着脑袋傻笑。

“哥哥～哥哥～”

     少年不住地唤着，见来人还要靠近，竟是往山林深处跑去。

“孩子，哥哥是谁啊？”

好事者无聊，趁着少年还未跑远，又笑闹着问了一句。

“杜宇。”

少年回头，嘴角动了动，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除夕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听说冻死了不少乞丐。

杜老爷慈悲，足足在城里摆了二十四个粥摊，说是要为杜宇积德。

乞丐们感恩戴德，得了粥后纷纷叩首，直说人在做天在看，好人必会有好报！

谁料到杜宇竟在新年第一天病倒了。

粥才施了半日。

乞丐们又说杜宇是在代他们受过，此番劫难也必定逢凶化吉，日后更是洪福齐天的状元相。

杜老爷心下宽慰，直说乞丐们知恩图报有良心，粥摊没有撤不说，还在中午给每人加了个新麦做的白面馒头！

半月后，杜宇的病终于好了。

“却是连百家姓也记不全了吗？”

杜老爷吃惊地望向满面泪痕的大儿子，只以为他的病还没有痊愈。

以后会好的。

会好的吧？

杜家败落的速度简直让人恐惧！

先是掌柜的卷了财产逃走，中途又被山匪截去，连个讨债的地方都不给！

后来官府又将杜家仅剩的私盐生意取缔，说是从今往后再贩盐就算违法！

被誉为天才的杜宇呢，原本是才华堪比举人老爷的，如今竟然连同龄人的聪慧都不及了，真真儿是急死个人！

好在杜宇知道努力，举人老爷又碍着情分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倒也能在香椿城里排上个十几二十名。

好不容易，科举考试到了。杜宇是又喜又忧，却不想连京城都没到，就被困在这处不知名的山里。

“哥哥～哥哥～”

书生硬着心肠将最后的食物混着水咽下，背起一旁的书篓就走，不再去管这个跟随自己多日的“伙伴儿”。

“哥哥～哥哥～”

杜宇鸟歪了头，似乎不明白这个陪伴自己多日的书生怎么就变了脸色，连望都不肯多望自己一眼。

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书生摸着饥肠辘辘的腹部，艰涩地吞了口唾沫后，开始认命地拔地上的野草果腹。

“哥哥～哥哥～”

每每近了黄昏的时候，杜宇鸟总会不近不远地过来跟随，尽管书生已经不再给它食物。

食物？

若是把这鸟儿抓住……

“哥哥～哥哥～”

却是杜宇鸟的悲啼打断了他龌龊的心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犯怵，书生只觉得方才这一声叫声分外凄厉。

难道它读得懂我心里的想法？

才不要！

书生踉踉跄跄地逃着，直到再也听不到杜宇鸟的叫声，方才安稳地坐下歇息。

奈何因果循环，逃得过一时，却逃不过一世。

香椿城内一派欢歌笑语，便是路边的乞丐也往头上绑了红绳，向今年的新科状元、他们的大恩人杜宇表达祝贺。

许是进京一趟见了世面，杜宇原本谨小慎微的作风也大大改善，言谈间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行走间总是提着个空鸟笼，问他有何寓意吧，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是呵呵直笑。

说起这个来，倒也还有一件奇事。

便是杜宇高头大马回城那天，连万花楼处都不曾勒马的状元郎，竟是冲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家拱了拱手。

“老人家，你还记得十年前在山上问我的问题吗？”

老人耳背，听不清他说的话，只是惊惶地道着万福。

“是杜宇，是杜宇啊。”

杜宇歪着头笑，顺手拨了拨马上挂着的鸟笼，轻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