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消失的日子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木制的地板上落满一层薄薄的灰尘，房顶有残缺的蛛网在纠缠，几缕光线从灰暗的窗户外面透进来，只能形成一片浅黄色的区域，而这个时候，闪电却让整个屋子亮了起来，紧接着是一阵狂雷。

遮挡风雨的门忽然传来吱呀的声音，雨点顺着门缝飘了进来，整间屋子瞬间沉默，只有外面不断响彻的雷声，一颗头颅在闪电的辉映下探了进来，然后是整个身体。

他看起来十四五岁，满身狼狈，显然被暴风雨折腾得不轻，他向着身后招了招手，一个看起来和他一样大小的小姑娘也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了。

“哥哥！”

“嘘——”男孩连忙回头，把手指放在唇边，小声地说：“雯雯不要乱喊哦，这里可是鬼屋。”

雯雯连忙点了点头，捂住了嘴，视线突然凝固在男孩的身后，她睁大了双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黑色的，高大的，散发着比外面暴风雨还要阴冷气息的影子站在他身后。

二十年前。

“把孩子带过来，我们要吃饭了。”

“什么？她又在闹了？绑过来。”

属于孩子的稚嫩的声音却尖锐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徐冰脸上满是泪水，却只能在大人的腋窝下无力挣扎，她咬破了嘴唇，却除了释放尖叫，再没有其他的表达，尚且十岁的小女孩被家人绑在凳子上面，一副餐具放在她的面前，上面放了一块可怜的干瘪的面包。

“喂她吃了，能活就活着，最好死了。”

徐冰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女人，然后猛地别过头，拒绝男人递过来的面包，反抗是徒劳的，她仍然被强行塞进了食物，随即被夹起来，扔回原来的房子里，关住门，徐冰漠然地听着门口响起的沉重的锁链发出的声音。

她迟钝地转头，捡起来地上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看到末尾——

“明天的雨就会停了。”

徐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瘦小的手指摩挲着，在幼稚的字体下面那排端正而有力的字体。

夜晚，徐冰蜷缩在硬质的床板上面，紧紧地抱住双腿，她的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脚腕，都有新旧的疤痕，显然已经受到虐待多时了，小小的身体，干枯的毛发，她似乎被家人遗忘了，有时候几天都不能出门，她长期待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活像锁在笼子里被人看管的家宠，徐冰的所有痛苦，所有彷徨，最终只能无奈地化成文字，只有拿起笔来，她才能有些微思考的感觉，然后将自己的一切都写下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却选择了缄默不语。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已经写过的纸张上，多出了一排排端正的字体，她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一边。

“爸爸妈妈说，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的人是应该死的，我不想死。”

“不会死。”

徐冰微笑，当她再次走出牢笼，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几乎站不稳，她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感到害怕，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后面推了推她，催促她向前，于是徐冰按捺心中的不安，向着前方走去。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穿着熟悉的衣服，她几乎不能认出来，只见女人坐在明显小自己体型许多的小凳子上，粗壮的绳子绑着手脚，已经深深地勒紧皮肉，鲜血将绳子染红，大概是因为时间久了，还有黄白色的液体从中流出来，再看她的脸，徐冰忍不住捂着嘴惊呼，那眼眶中的眼珠已经完全突出来，显示出惊恐的神态，舌头拉长歪在一边，牙龈，嘴边全是血迹，枯槁的头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鲜血淋漓的头皮组织，她看着一侧，一动不动，数不清的苍蝇围绕着灰败的尸体。

一股冰凉的气体突然吹散她的头发，徐冰绷紧了身体，不敢回头，只觉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她，回头看，回头看，她控制不住自己，在极度惊恐之下缓缓地回过了头。

居然是一个衣着考究，面目端庄的青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他温柔地笑，问她：“开心吗？”徐冰愣愣地看着青年，没有回答，脑海中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在问现在这个场景，当她看到的时候是否开心，假如从未施与她爱的家人就这样消失在面前，从此她能够自由地生活，再也不必在意别人如何，她是否开心，原来都是他干的，原来是他陪着自己，徐冰并没有发觉或者是不愿意去想，男人究竟来自何方，是什么样的身份，她只是心底腾起一丝暖流，只觉得终于有人关心自己。

多年以后徐冰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竟然异常的平静，她从小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只是年幼害怕，将这件事告诉了别人，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镇，不知道是谁说这是不祥的征兆，还没等有人反驳，小镇忽然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敌军入侵，烧杀掳掠，只有身为奸细的哥哥早些通知了，一家人才逃过一劫，在那天凡是幸存下来的人，全部相信了这个传闻，她的家人便将刚刚八岁的女孩关进了房间，徐冰想着，若是她有能力，必然要亲手给他们一个报复的结局，如果不是他们，甚至于如果不是突然陷入战争，她根本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她的怨恨，彷徨，全部变成了鬼魂最香甜的食物。

于是这间屋子变成了她的独属品。

但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安宁的，徐冰以为青年无所不能，其实他不过是被禁锢在房屋里的一个亡灵，那天她看见青年死前的惨状，原来他当初是被情人杀害的，死后执念过深，渐渐的形成了一只厉鬼，靠着吸收怨气而存活。

徐冰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便不顾人鬼殊途，将自己全部交了出去，十八岁的她当然不明白，真正的绝望还在后面。

几个误入山区的士兵找到这座房子，闯了进去，将食物用具一扫而空，占为己有，青年焦急不安，却对满身煞气的几个人毫无办法，他试图闯出去提醒徐冰，让她不要回来，也是徒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徐冰走进来，看着她手中刚采的蘑菇落地，看着她被几个男人包围，娇小的身体砰然倒地。

徐冰耳边全是污秽不堪的言语，她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沉默站着的青年，他的表情空洞，麻木，隐藏在黑暗里，完全陷入暴戾，她再无意识地转头看着在她身体上的那个男人，对方凶狠而冰冷的双眼全是欲火，而没有任何其他可以称得上人性的东西，徐冰只觉得自己和当初见到家人死去时一样平静，只是心脏在每一次跳动，都会冷却一分，最后当几人离开，大笑着走到院子里，她的眼睛才被泪水盈满。

“你说，人活着非要这么累吗？”

“......”青年伸手想要碰一碰她，却突然怯步了，半透明的手掌停滞在了空中，想着要收回来，然后他匆忙转过身去，不想去看一身狼狈的徐冰，徐冰闭了闭眼，手指伸出去，却只是穿过那具冰凉的躯体，他匆忙回头，没有看到徐冰的动作。

当他调整好状态，回头却看到已经失去声息的灰败的，宛如最初他见到的十岁的她的身体，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温度，一股黑色的气体从她眉心出现，全部向着青年扑过去。

“......后来，我杀光那些士兵，但是阿冰不会再回来了。”

明明是青年的脸，却异常地沧桑，闪电还在不断的充斥这间破旧的年代久远的屋子，两个小孩子坐在地上，紧紧靠在一起，女孩的眼中已经闪烁着泪花。

“那，你就一直守在这儿吗？”她怯怯地问。

“只是偶尔回来，想看看她在不在。”青年脸色苍白，疲惫地笑了笑，“没想到等到了你们。我都不知道当初阿冰有多痛苦。”

“所以想让你们也尝尝。”

雷声淹没了最后一声短促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