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归

北方，入冬的夜很是寒冷，林海明缩着脑袋，猛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看着些许人影都没有的大街，顺脚踹开了地上零散堆放的啤酒罐“见鬼！”现时已是三更天，半月白朦朦的悬在街道正上空，惨淡的路灯将来人的只影拉得又细又长。

林海明将手反复搓擦着，红得更加厉害，却又不见半点回温，索性插入衣兜里“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妈的！”又骂了一句。自从上星期上班错过了班车，为了避免迟到而穿梭在小巷内，慌忙中撞倒不知从哪里来的瓦坛罐子后就一直霉运不断。

上班迟到，落了文件夹，冲泡咖啡烫伤的手洒到了衬衫，坐电梯领带被夹在门缝里，还好不是脑袋，走楼梯被绊倒，洗澡时热水器突然崩坏，笔记本数据乱码，开会文件丢失……几个小时前被领导训斥批评工作态度有问题，别人加班拿工资，他却被扣工资深夜在办公室里写检讨。越想越恼，扯开领带，有一句没一句的骂着。

夜色正浓，林海明骂骂咧咧的走着，虽是初冬，一阵寒风刮过来，只穿着西服的他忍不住直打颤“鬼天气！”

连续十几日的倒霉状况早就将他那套谦谦君子的风度抛到了九霄云外，无人的时候，他就靠着这些粗俗的话语疏解心中的苦闷。他仰头向着白朦朦的毛月亮呵气。

错过了末班车，对于事业刚刚起步的月光族来说就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没有私人的轿车，只能在半夜十二点徒步在漫漫长街上。

东华街自是以繁华出名，是这座城市最宽措热闹的大街，每到夜幕就歌舞升平，曲酒不散，各类吃喝玩乐的玩意儿令人流连忘返。高大的夜里发光的宏伟建筑更是数不胜数，这里也是名门望族经常出入的场所。

只是近来，这里无缘无故的接连不断的发生命案，凶手至今未明。死者皆是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皆是子夜经常未归家，在东华街纵欢寻乐的人。尸体都被发现于深巷里的垃圾堆放处，都不明所以的断裂了头骨和四肢，像是活活被人抛掷高空坠地而亡的，尸检后法医还惊奇的发现尸体内脏全无，肌肤上却无半点割伤或刀痕。

政府极力掩盖事实真相，全面展开侦查，几日下来却一无所获。政府封锁了媒体通道，试图将此事影响降到最小，可命案接二连三的发生，作案手法如出一辙，此事还是迅速在整个城市炸开了锅。

东华街的人更是人人自危，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就紧锁家门。有钱人家能搬走的都搬走了，一时间，昔日繁华热闹的东华街一到夜幕降临就陷入萧条境地，寂静得可怕。

林海明不是不知道这里自从被传言命案后，晚上班车最晚也只是到六点，只是等他做完检讨后才发现公司里空无一人，莫名的烦躁，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在街上被冷风吹了许久才醒悟过来，在半夜行走在无人的东华街是极不明智的举动。

他回去也不是，不回去也不是，硬着头皮，夹紧皮包，从慢走到快走，步子越走越快，最后索性跑将起来。那都是糊弄小孩的，我怕个什么鬼，要是真遇上什么疯子或是杀人狂，大不了就一死，反正够倒霉了，也不差这一回。这么想着，脚下却一分钟也不敢怠慢，“哒哒”的皮鞋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响得异常清脆。

“呸，呸！就我一大老爷们……还怕…干不过那什么……”常年缺乏运动的他，不出一会儿就拖沓着慢下脚步，不断从口中呼出暖气，与外界的冷空气相撞在一起，撞出了一团团白雾。

东华街几时有这么长不见岔口？跑了许久，连街头也没有走到，更别说回家了，林海明喘着气谩骂着，心虚的为自己打气。

话说走了有些许路程，东华街的红灯岔口早就到了，如今却是怎么走也不见有底，林海明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要不就在附近找家旅店将就一晚吧，于是停靠在“夜旅”的旅店门口，做贼似的按响门铃，生怕旅店的主人不肯出来接应，心中万分忐忑。

“叮呤呤……叮呤呤……”急促而又清明，响得海明的心也急促的跳动着，迟迟没有人来开门。难道搬走了？仍不死心，转而用力的拍起大门 “砰砰……砰砰……”

一刻钟后，还是没有任何响应，周遭一片死寂。

林海明不得不离开去敲附近几家旅店或旅馆的大门，无一例外，都没有人。他失落的继续走着“这霉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夜色越来越浓，月光灰蒙蒙的铺天盖地，令人慎人得慌。

寒风不减，树影婆娑，空无一人的东华街清冷得不像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哒哒……”“踏踏……”林海明觉察身后有一高跟鞋的声音，与他的步子一样急促，就在不远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同样深夜未归，没有找到旅店的人吗？是高跟鞋，女士的高跟鞋，跟她搭个伴好了。他想。

林海明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想要同身后的人打招呼，一转身，身后一片黑暗，空无一人，哪里来穿高跟鞋都女士。他拍着自己的脑袋，难道在这样的空间待久了回出现幻听？揉了揉眼睛，拍了拍僵硬的脸，让自己回过神来。

随即又加快步伐走了起来，将皮包夹得紧紧，快速前进着。过了一会儿，身后“踏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他扯了扯自己发红的脸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清醒的确定这不是幻听，身后应该是有什么人跟着，这人为什么跟着自己，难道就只是这街上就只有我们吗？若是这样，大可出来一起走呀？如此偷偷摸摸，难道是为了谋财害命？他再次转身，“踏踏”的声响没了，身后了无一人。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走着，一步三回头，“踏踏”的声音没再出现，好似这一切只是林海明的梦一场。

林海明打开手机，正想打开通讯录，“啪！”触电般，手机电流流出，导入海明的身体，本能的，他扔开了手机，手机闪烁一下后被摔得粉碎，分离的屏幕与内核宣告其寿命已经寿终正寝。

“妈的，找个人联系也要陪部手机，开什么国际玩笑？”又开骂起来，捡了手机内核，刚上市的苹果5，就如此不堪打击，都是血汗钱呐。林海明心疼道。

旅店无望，手机求助无望，看着整齐排列的昏黄灯光，心里无限唏嘘。此时“踏踏”的声音由远即近，伴随着一阵阵金属摩擦的声响，尖锐的冲击着耳瓣，林海明受不了凄厉的摩擦声，痛苦的捂着耳朵极速向前跑起来，后面也许就是近日不断犯案的变态杀人狂，还是个穿着高跟鞋的变态。

林海明不再沿着直线奔跑，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迟早会被追上干掉的。侧过脑袋一瞥，后面确实有一个人，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人影，高高瘦瘦的，手里好像拿着什么？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似的，可“踏踏”的声音不减半分，而且越来越响，瞥了那一眼，未看清他的脚，直觉这人定是变态狂，神经不正常，拼了命的跑进了小巷。

小巷里光线更加暗淡，身上并没有任何照明工具，他凭着直觉躲避着那人。

金属碰撞的声音戛然而止，踏踏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林海明长吁了一口气。心想，人一旦倒霉，喝水都塞牙缝，更何况遇上这么个灾祸。如果能逃脱升天，不至于落得跟那群衰鬼那样的下场，回家后一定供佛烧香。

待到没了声响，林海明才从阴影处抽出身来，正当他琢磨着怎么绕出巷子的时候，黑暗中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硬梆梆的物体，弯腰揉着脚，不经意间看到他所踢到的东西，是一个瓦罐坛子，看着甚是熟悉。

那瓦罐坛子光滑发亮，柚木色的罐身在夜里依旧透着丝丝寒光，借着微弱的光线，林海明看得出神，这坛子纹路清晰，上面雕刻着游龙戏凤的图样，不过那龙那凤怎么看怎么奇怪，龙没有爪没有角，凤的尾巴短而小，浑然没有凤的贵气，到像是基因突变了的龙和凤，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揉了揉脚，啐了一口痰就小心翼翼的走了。

“倒霉罐坛子！”没做多理会，自顾自的走了。

望着天上的月，不知今昔何夕啊，那发毛的白月亮还在正空中，不曾偏离，林海明自觉已经在这里兜转多时，迟迟找不到出路，迟迟等不到天明。但愿那变态已经走了，心里默默的祈祷着。

幽径深巷里，时不时有一两声猫叫，又似婴儿的哭声，凄厉难耐，寒风呼呼作响，将那诡异的叫声放大了音量，听得海明心里发毛。“踏踏”声音出现了，就在另一头的巷子里，“嘶……”那是刀面划墙的声音。林海明大叫不好，一时慌不择路，看见有路就跑。“妈的！这死变态！”

巷子里有各种杂物的堆放，他选择了一个暗道将身体隐藏了起来。自认为安全了，只要那人没发现就安全了。

凄厉的猫叫声不曾间断，从刚刚的一两声，渐渐的，猫的呜咽声四起，如雷贯耳，像是有千千万万个婴孩惨烈的哭声。

林海明觉察到背后寒光一闪，眼疾手快的躲开了来人的利器，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个人，是个身穿衣服的人偶，踏踏的声响正是它那木屐似的双脚发出来的。

人偶目里带青光，直邦邦的手抡起大刀就要往林海明身上砍，林海明顺势一滚，躲开了利刃“人偶？”小声嘀咕起来“散架子，还怕你不成？”

人偶又是一刀，没伤到人，把本来倒在地上的瓦罐坛子劈开了，原来林海明一直在原地打转，不曾出去过，原来坛子里是一团污秽物，林海明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那是什么，光是扑鼻而来的恶臭就能断定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人偶不知是用什么操纵的“踏踏”健步如飞，“卡”举手又是一刀，林海明惯性的用手去挡，挨了一刀，原本以为会疼得他龇牙咧嘴，鲜血直流，可接住之后却发现，那刀子根本不是利刃，不能伤人一分一毫。一个踉跄，重心不稳，直直跌入那破碎的瓦罐坛子。

刚刚还看不清是什么鬼东西，如今看得真切，还真的是鬼东西。墨色的浆液裹着一具蜷缩的骸骨，骸骨咯咯的发出些声响，慢慢的蠕动着，反扒着墨色嘀嗒着腥臭的液体，缓缓的向外伸延。“喵呜！！刺……”那团骸骨又发出声响，顷刻间渐弱的猫叫声如洪雷声声入耳，惨切得可怕。

人偶青光狠狠的对着林海明，经不起恼人的猫叫声，“咯咯……”颤得厉害，“哐当”一声，滑落了手里的刀，转身往回走。不知为何，只见人偶被一股怪力顶起，悬在空中，“卡咔嚓……咔嚓……”木制的人偶被折断了头和四肢，又被抛下，人偶抽搐了几下，猫声凌厉，叫得林海明来不及思索，就奋力外跑。

林海明本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克思拥护者，达尔文进化论的追崇者，从来不相信鬼怪传说，而如今却不得不一路狂跑一路念着阿弥陀佛。

晚间寒风刺骨，林海明丝毫不觉得冷，胸腔内热辣辣的烧着，汗水湿透了背，浸得西装化开了一滩水渍。

他伏在墙边，大口大口的喘气，四周嘤嘤切切的鬼叫此起彼伏。林海明忽然记起，几日前，同事苏紫在与众人八卦的时候有说到某某女士丈夫出轨，夜夜不归，女人天天跟她丈夫吵，闹得不可开交。丈夫行为越发不检点。女人一气之下找了神道道的仙姑帮自己丈夫算命。仙姑说男人是被猫妖迷了神，七魂六魄都被勾了去，要想就男人，必须用沾了人血的黑猫，折断其筋骨放入坛中，再用小青蛇缠住尸骨，和着女人和男人的头发一齐封入特制的瓦罐坛子中。放置巷头七日四十九天即可消灾。若非如此，必将家破人完。

女人听得面色惊慌，虚脱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仙姑救命！仙姑救命！”

仙姑摆摆手，伸出了两根手指，女人知道仙姑是要钱财，连忙道“只要家人平安，两千不是问题。”

怎料仙姑眯缝着双眼“这可不是两千，是两万，不是我要收你钱，而是这种事天母娘娘还不一定能帮你了，我这也是借你的财免你的灾啊，可知否？”

女人早被忽悠得云里来云里去了，连连说是。后来男人果然回家了，不再在外面风花雪月了。

而那坛东西被后来的人称为“夜不归”。猫是夜行动物，“夜不归”锁住了猫的天性，锁住了男人的心。不过那男人从此如同行尸走肉，虽然夜夜归家却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

再后来，女人抑郁而亡，男人不知所踪。“夜不归”还一直留在巷里深处。传闻就是东华街那边。

同事听完后不甚唏嘘，“苏紫，说得跟鬼故事一样，我看你还是改行去写鬼故事得了。”

“是呀，不过你们有没有听说东华街那边最近发生了几宗命案，凶手都没找到，你们说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呀？”

“胡说八道，这年头，小鬼都回老家种田了。”

苏紫则嘻嘻哈哈的笑着，林海明正在冲泡咖啡，听得出神，洒了一地咖啡粉。

众人发现了失了神的林海明，笑得更欢了。林海明只好灰溜溜的走了。过后当成自己的糗事，连想都不敢想，没几天就抛在了脑后。

现在想想，这一切有因有果。是撞翻罐子在先，倒霉在后，接二连三的命案，迷一样的作案手法，方才看到人偶断裂的全过程，定是那鬼东西在捣鬼。

还在理清思路之际，墙上黑影重叠，惨淡的月光隐约的照出了斑驳陆离的影子，绝不会是人的影子。似会流动，似会跑动，小小的如同猫形的影子！

林海明迅速扫了一下四周，除了风涌动的声音，四下并无活物。他神经紧绷，死死的盯着墙上的那团东西。

枯瘦湿冷的爪子凭空贴近了林海明的脖子，“嘶嘶……”脚边被一条皮带似的东西捆得紧紧的。待他看清来着何物的时候，一个娇小的头颅含着腐臭的汁液，撑开了林海明的嘴，他感觉嘴巴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双目惊恐的看着那怪异的躯体一点一点的钻进自己的咽喉，不禁一阵干呕，却被充斥着的腥臭味活活堵住了。不上不下。

怪异的东西撑得林海明血肉淋漓，痛苦的跪倒在地，扭曲的翻滚着，缠在他脚边的皮鞭进而松开了对他的束缚。在猫形骸骨进入他体内的一瞬，迅速一跃，也窜入他的体内。内脏被一阵翻搅，疼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中，毛月亮依旧悬在上空，不过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也许不久之后就天亮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发现……

瓦罐坛子上的图腾并不是龙与凤，而是蛇与被人披上羽衣的猫。

倒霉的人喝水都塞牙缝，林海明无意间解开了封在瓦罐坛子的“夜不归”，它会让夜不归宿的男人失去内脏，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妻子身边，如果没有妻子或是女友，被吃空内脏的男子便会被折断筋骨弃尸在污秽之处。

“善哉……”

月落乌啼霜满天，老和尚收起散落一地的人偶，“终究是救不了，冥冥之中必有定数。”

入腹的邪物贪婪的啃嗜着林海明的内脏，老和尚将手中的佛杖震了三震，“呜呜”惨切的声音随风散去，他口中念念有词，躺在地上的尸体来回滚动着。老和尚凌空将一颗朱砂化开，封住了死尸的口，尸体摇晃得愈加厉害。老和尚拿着金钵，快速念着咒语“天地万物皆虚空，空却，空门……”

“怨魂怨灵归墟归去……”东方泛白，不见月影，最后一点寒光收进了金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安息吧……”

金黄的光亮暖和了东华街，不再似夜的那般刺骨幽寒。